“這次省里下了決心,對污染造紙企業一律關停整頓,地方政府要把信息準確傳達給企業,出了問題就要摘你們的‘帽子’。”湖南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王四連每到一個地方,都要這樣告誡當地政府官員。
被稱為“長江之腎”的洞庭湖被大小100多家造紙廠包圍,多年來,造紙產生的廢水不經過任何處理直接排到湖中,魚蝦死亡、惡臭撲鼻,老百姓怨聲載道。2006年年底,湖南省委、省政府下決心從關停整頓小造紙廠開始,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治污風暴”。
造紙廠排出的污水。 譚劍 攝
4月上旬,湖南省人大常委會、省環保局、省政府督查室和媒體記者組成檢查組,兵分三路奔赴岳陽、益陽、常德三地,檢查154家治污不達標的造紙企業是否按照省政府的要求被關停。
由于豐厚利潤和無序管理,近年來洞庭湖區興起了一批小造紙廠,僅環湖就有101家,而湖區岳陽、益陽、常德三市則有近250家造紙廠,其中除了兩家有環保設施外,其余企業生產廢水未經任何處理直接排放到洞庭湖,造成嚴重污染。
去年以來,洞庭湖污染引起了中央領導的高度重視,洞庭湖也成為影響湖南環境治理的一塊“腫瘤”,必須根治。“湖南省減排壓力很大,去年全國減排目標沒有達到,而湖南的二氧化硫和COD(化學需氧量)排放還遠遠高于全國平均水平,其中洞庭湖的造紙污染就是罪魁禍首。”湖南省環保局副局長李繼軍說。
2006年年底,湖南省掀起了一場治理洞庭湖造紙污染的“風暴”。制定了四個階段的整治方案:
第一階段,2006年年底前,關閉長期超標或沒有污染防治設施的8家制漿造紙企業;第二階段,今年3月31日前,對146家排放不達標的制漿造紙企業和廢紙企業一律停產;第三階段,今年年底前,關閉污染排放不達標的企業,對產能5萬噸以上、堿回收裝置設備齊全且能穩定排放的制漿造紙企業,以及產能1萬噸以上、廢水處理設施齊全、排放達標的廢紙造紙企業,驗收合格后恢復生產;第四階段,2008年初,省政府組織全面考核驗收。
帶隊赴益陽市檢查的湖南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王四連的堅決態度,直接反映出湖南省的決心。王四連專門要求有關部門給記者畫了一張“造紙工藝流程圖”。“哪些地方是關鍵部位,拆了還是沒拆,你們要直接去現場,仔細檢查,發現問題馬上曝光。”
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在益陽市的檢查中,隨同檢查的有益陽市委組織部部長。王四連說:“這次省里是動真格的,這次整治肯定要犧牲一些地方利益,雖然矛盾多,但要從大局出發,下級服從上級。”
幾乎與此同時,湖南省委常委、副省長徐憲平帶領銀行、勞動、民政、環保等部門的負責人趕赴洞庭湖區調研造紙廠關閉情況,形成政策高壓態勢。而根據有關部署,組織、監察等部門還將派人抽查。
湖南省環保局副局長李繼軍認為,這次“治污風暴”是對洞庭湖造紙產業的一次全面提升。
在沅江市金太陽紙業公司,記者眼前是破爛的廠房,一些職工正在從水路運送蘆葦。公司負責人薛永祥介紹,這個企業以前是部隊所屬,2002年改制后他花800萬元買下來,現有280多個農民工,每年交納3萬元的排污費給沅江市環保局。
位于南縣的湖南建材紙業公司是國有企業,停產七八年了,上千名職工靠廠房出租維持生計。記者索要材料時,“留守”負責人頗有牢騷地說:“現在連紙都不能生產了,還有什么材料?”
這位負責人說:“以前不是違法生產,3月31日關停之后如果再開工生產就是違法的。”湖南省人大環資委辦公室副主任劉帥感慨地說:“作為企業負責人,環保意識竟如此之差,我國環保早有立法,國家法律還不如政府的行政命令!”
記者來到豐源紙廠時,老板去參加湖南省環保局在益陽市舉行的環評會議。這個最早由當地國營農場辦的紙廠,規模相對較大,雖然改制了,但廠房十分破爛,設備銹跡斑斑,到處污漬點點。保衛人員王志高說,企業30日停產后,只有10多個保衛人員,其他人都放假回家了。
南縣森裕紙業公司是一家再生紙企業,污染相比制漿企業要小。負責人卜耀輝告訴記者,企業去年給縣里交納了20多萬元稅收,目前最擔心的是停產時間久了與市場脫節。“企業投入500萬元,已經辦了四年,是縣里的招商引資項目,當初政府也沒有要求上環保設備,我們認為制漿企業都能搞,何況再生紙企業?”
卜耀輝說,他們幾家相鄰的制漿和再生紙企業正準備聯合起來修建一個排污設施,目前已經在做環評,希望盡快恢復生產。“現在我們有能力把污水處理好,要面對現實。”
湖南省環保局副局長李繼軍持樂觀態度,他認為這次“治污風暴”是對洞庭湖造紙產業的一次全面提升。“造紙業是洞庭湖區有待發展的產業,既然是發展產業,而污染是產業發展必須突破的問題,政府關停后,很多企業就有壓力,會積極想辦法上規模。因為只有上了規模,環保設備才可以運行,否則生產規模太小,即使上了環保設施,也會因成本太高而無法運轉。”
“企業的發展必須要建立在無污染的基礎之上,企業的發展不是孤立的,讓企業周邊的老百姓無法生存,企業怎么生存下去?”李繼軍補充說。
制漿和再生紙廠泛濫成災的背后,企業主賺取高額利潤,地方政府有稅收,政府部門有收費,由此形成一條灰色的利益鏈條。
“這叫什么工廠,連作坊都不是,簡直就是廢品回收站。”王四連主任在檢查了許多所謂造紙企業后,無奈地說。
在益陽市赫山區一個叫石筍紙廠的小作坊,蘆葦浸泡在池子里,采用的是蔡倫當年造紙的工藝,污水直接排放到資水的主要支流志溪河,污染益陽市飲用水源。
企業負責人告訴記者,他們三個股東各出資20萬元,通過抓鬮的方式確定生產順序,前面兩個股東各生產了一年,自己才生產一個多月就被政府叫停了。
在桃江一個縣,光化學制漿小作坊就有61家之多。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這些作坊小紙廠“蓬勃發展”呢?
記者深入采訪發現,如此多的制漿和再生紙廠,有的甚至連任何手續都沒有卻泛濫成災的背后,企業主賺取高額利潤,被雇傭的工人也能掙到工資,地方政府有稅收,政府部門有收費,由此形成一條灰色的利益鏈條。
在桃江縣,記者問在紙廠做工的村民:“污染嚴重嗎?”村民說:“不嚴重,吃的水是從山上引來的自來水。”而就在造紙廠的旁邊,由于污染,整個溪水變成一條“紅河”。
益陽市赫山區有十多家制漿和再生紙企業,區環保局長說,沒有任何一家辦理環保手續,只有一家辦了工商管理手續,可奇怪的是這些企業每年都要交納“排污費”、“工商費”、稅收等。這種隨時可能被政府關閉的非法生產企業,卻在地方的默許下,以犧牲環境為代價創造著“財富”,一批部門和個人賴以生存。
“環境執法力度不夠,監管不力是導致污染紙廠盲目發展的原因,現在環保部門與企業之間有說不出的‘曖昧關系’,有時候企業交了排污費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位地方政府負責人說。
沅江市政府副市長肖亮用“休克療法”來形容這次整治污染。由于千絲萬縷的聯系,治理污染是對地方政府執政能力的考驗。
種種跡象表明,這些關停的污染企業正在采取觀望的態度。
事實上,洞庭湖造紙廠的治理已經刮過多年的風暴,過去經常是雷聲大、雨點小,只要關停一段時間,等風聲過了再重新開張生產。造成關而開、開而關、越關越多的局面。
“有時候處理一個拐賣的婦女都會引發村民圍攻,何況幾十萬元的財產。現在是觀望,要到徹底關閉的那一天,矛盾可能會集中爆發!”湖南省人大一位工作人員判斷。
實際上,就算是上了環保設施,因其高昂的運行成本,也很難保證企業不偷排。4月上旬的一個傍晚,記者乘船趕到有環保設備的沅江造紙廠排污口,看到白花花的泡沫。63歲的洞庭湖船夫王漢生告訴記者,這里的水面比原先要好些了,但還是有污染,“最近個把月才比較好的,以前泡沫比今天要多好多。”
“監督還是有好處,可以解決一些問題,一監督就搞好,不監督就搞鬼。”王漢生說。
“如果哪家企業違規開工生產,你們就等著摘‘帽子’吧!”這樣有分量的語言,是王四連主任治污的思路體現。“我們人大管不住企業,我們就要督查地方政府,促使其加強監管,如果有問題,地方政府不解決,人大就要發揮職能,就要監督對地方官員進行處理。”
2月6日,湖南省環保局對湘陰豐隆紙業公司突擊檢查,發現這家被責令關停的污染企業在停產六天后擅自撕毀封條開工。隨后,湘陰縣負責人受到處分。
不過,也有地方官員不以為然地說,人大監督治污染的模式固然有效,但必須要解決一些體制性問題,比如環保部門不能靠排污費來生存,否則“貓捉老鼠”的游戲,無窮無盡。
一些制度性的問題,比如“違法成本低,守法成本高”等需要解決。湖南省環境監察總隊副總隊長周洪說,對企業排放污水罰款一般不超過10萬元,這對大型企業來說根本算不上什么,偷排幾次就可“賺”回來。而沒有任何環保設備的小作坊,則無法監管。
“治污不是關閉造紙,而是為了更好的發展造紙業”,王四連說。
針對湖區造紙行業整合任務艱巨、下崗職工生計難、環保治理資金短缺等問題,湖南省副省長徐憲平指出,對關停后要出臺相應的配套措施,加大產業整合力度,支持地方財政,妥善解決人員分流等問題。(丁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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