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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課上,王立軍和小峰一起唱《天路》
晚上,小峰和劉立寶(前)在廣場上跳舞
中午放學,王立軍騎自行車載小峰回家
小峰經過村里的小路
這是位于遼寧省丹東市寬甸滿族自治縣的一個村子,靠近中朝邊境。村子不算大,只有500多人,卻曾在一條土石橫飛的小路兩邊建了兩所小學,相隔不過百米。
并非因為村里的孩子太多了,而是由于其中一個孩子有些“特別”——不得不單獨為他設立一所學校。
這所特殊的小學,只有一間教室,不足10平方米。14歲的小峰和63歲的王立軍是這里僅有的兩個人。
小峰沒有同學,也幾乎沒有朋友,只有王立軍陪他讀書、唱歌、打乒乓球、玩彈珠。
從外表上看,除了個頭兒偏矮、走路抬不起腳,這個男孩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可村里人都知道,自打出生,艾滋病毒就藏在他的身體里。
7年前,村小一次尋常的開學典禮后,家長們發現這個“危險”的男孩居然成為自己孩子的同學,便用罷課、上訪的方式來表達恐懼與不滿。3天后,小峰被迫退學。為了滿足他受教育的權利,村委會騰出一間辦公室,建起“愛心小學”,并請來外村已退休的王老師單獨授課。
自此,周一的早晨,村里會一前一后升起兩面國旗。學校門前那條并不算寬的土路,是這個男孩與正常世界的距離。
由于缺少生源,村小幾年前與其他學校合并。村里的孩子都轉學到了鄉里,除了小峰。他成為留在村里的最后一個小學生。
3年前,患有艾滋病的父母相繼去世,小峰的身上也開始出現皰疹。這意味著潛伏期已經結束,他成了艾滋病人。
然而這所孤獨的學校始終存在著,盡管小峰讀了7年仍然在上二年級。唯一的老師王立軍總是早早地坐在教室窗邊,透過玻璃尋找土路上那個矮小的身影——他唯一的學生。
“我媽不讓跟他玩,怕傳染艾滋病。”
這個家庭留下的記憶躺在一只帶“喜”字的紅色皮箱里。如果只是翻看這些照片,很難在其中找到異樣的蛛絲馬跡。
那時,小峰的父親在外國漁船上做海員,舉止做派像個十足的城里人。在兒子最喜歡的一張照片中,他戴著當時流行的茶色蛤蟆鏡,穿著黃色圓領T恤衫站在美國街頭,瀟灑地擺了個叉著腰的姿勢。
第一次出國打工回來,他帶回了10萬元人民幣,娶了外村的姑娘,換了新房子,還買了彩色電視機。在1992年的農村,這讓鄰居羨慕不已。
結婚沒多久,他又出海了。海上生活孤寂,漁船幾個月才能靠一次岸。幾年后他回國時,在機場入境抽血檢測時被查出感染艾滋病毒。那是1996年,他成為丹東市第一例艾滋病患者。
當寬甸縣防疫站接到這份化驗單時,已經是3個月后了,這對夫妻此前毫不知情。工作人員急忙去為他的妻子采血化驗。為了不引起村民的注意,防疫站把車開到村子旁邊,人悄悄地走進去。只是,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工作人員戴上了手套和口罩,還穿上了防護服。
血樣送到市里檢測后,結果也是HIV陽性。
這對夫妻卻沒把它當成什么大事。身體沒有出現癥狀的他們一度認為,是化驗單搞錯了。盡管有村民模糊地回憶起,那段時間他們曾經大吵過一次,娘家的親戚還慫恿他們離婚。可倆人繼續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甚至不顧防疫站勸告和親戚反對,打算偷偷要一個孩子。
1997年11月,小峰出生了。他從母親那里得到了一對單眼皮,還有艾滋病毒。
不知從什么地方得知這一消息的某家本省媒體,報道了這個故事,并在文章中提及真實的個人信息。恍然大悟的村民們這才如臨大敵。
村莊往日的秩序不復存在。首先消失的是朋友,他們很少再去串門。接下來是工作。擅長泥瓦匠活的父親在附近打零工,風言風語很快就傳到工地上,老板第二天就把他的工錢結算了。
還不懂事的小峰也成了村民眼中的“危險人物”。幾年前電視臺來采訪,呈現了這樣的畫面,系著紅領巾的同村女孩一板一眼地說:“我媽不讓跟他玩,怕傳染艾滋病。”
王立軍從外村來給小峰授課,很快就感受到了空氣中飄蕩著的恐懼。一次,他在村口理發店剪頭發,有人當著他的面毫不掩飾地對理發師說:“哎呀,你以后可別讓那小孩來剪頭了,你這生意不就砸了嗎?”
小峰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在親戚們的記憶里,幼時的他長得“滴溜兒圓”,愛說又愛笑,跟現在完全兩個模樣。只是,他從來也沒有朋友。在一位小賣鋪老板的記憶中,他總是一個人推著小鐵圈在路上玩,那是他偷偷拆掉的家里冰箱轱轆。
2004年,小峰7歲了,他時常到村小的鐵柵欄門前張望——村里幾十個小朋友都在那兒,他想和他們一起打彈珠、摔煙卡。父母也希望他能像正常孩子一樣,去學校讀書。
“你彪(傻)了?別人不干你干呀!”
小峰入學第一天,村里許多人就從教室里領走了自己的孩子,還有家長代表跑到鄉政府上訪,堅稱:“要是他來學校學習,那俺們孩子只能轉學。”
學生越來越少。到了集體罷課的第三天,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校長讓小峰母親把孩子先領回家,然后向防疫站和鄉政府反映了這件事。
當時,地處邊境的寬甸縣剛剛被劃為全國艾滋病綜合防治示范區,領導們對這件事挺重視。縣教育局、防疫站、鄉政府及村委會4個部門的負責人很快趕到村小,和61位學生家長召開了座談會。
座談會一開始,防疫站工作人員就把艾滋病的3種傳播途徑又解釋了一遍:“這個病日常生活接觸不傳染,打噴嚏、咳嗽都不會傳染。”
“那如果孩子玩起來,我孩子手破一塊皮,他手破一塊皮,感染上艾滋病了怎么辦?你政府能不能承擔這個責任?如果承擔這個責任,我們也認了。”一位家長反問道。
沒人能回答。
最后,家長們妥協的結果是:小峰到村小上學后,要安排老師單獨為他授課,家長接送,并且與正常上學放學時間錯開。可一個月過去了,學校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授課人選,找的兩個老師都聲稱“身體不好”。
5次集體討論會沒有解決任何問題。最后,分管教育的副鄉長劉晏清在第六次協調會上提出,只能在學校對面的村委會里開設“愛心小學”,聘請一位退休老師單獨授課。
劉晏清心中的第一人選是鄉農機站技術員老金,他高小畢業,又算干部,這位副鄉長希望他能“從大局出發”。然而臨近開學,老金突然反悔了:“劉鄉長,我不行呀,主要是我媳婦不同意。如果我去當這個老師,我們家就要把我開除了。”
劉晏清又問了幾個人,結果還是一樣。這時已經是11月了。王立軍是他找到的第五個人。
接到劉晏清電話時,王立軍正被抽調到小峰家這個村,刷寫防艾標語。如今,他親手刷上的“相互關愛,消除歧視”8個白色大字,還留在村小的磚墻上。
王立軍黑且精瘦,額頭上橫著5條深深的抬頭紋,手上還有被玉米桿割破的紫色傷痕,看上去像個十足的莊稼人。他當過十幾年小學老師,后來調到鄉文化站工作。鄉鎮事業單位改革時,他符合工齡30年的條件,只能提前退休。
王立軍在電話里爽快地答應了劉晏清。他不是本村人,但也聽說過這家人的事。他看過宣傳冊,知道艾滋病“不像2003年非典那樣興師動眾”,它是可防的。
“不是說咱思想境界高,一開始我是沖著錢去的。”他一擺手,半開玩笑地說。其實他并不知道政府能給他開多少錢。
回到家,王立軍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妻子。“我明天又要上班了,還去學校當老師,就教一個學生。”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一個艾滋病小孩。”
“你彪(東北方言,傻的意思)了?別人不干你干呀!”妻子急了。任憑王立軍接下來怎么解釋,她只有一句話:“你要干就別回家!”
那天晚上,王立軍和女婿說起這件事時,妻子仍在旁邊不依不饒,“你看,他是不是有病?”女婿倒挺開通,“沒事,這個病就那幾個傳播途徑,別聽他們瞎說。”妻子沒再說什么,王立軍就當她默許了。
2004年11月20日,“愛心小學”在村委會里開學了。學校里只有兩個人,操場是村委會的院子,唯一的教室不足10平方米,籃筐是綁在電線桿上的一團鐵圈,只有村小那個標準籃架一半高。
見到小峰第一面時,王立軍有些意外,這個被母親領來的小男孩,瘦小得不像已經過完7歲生日的樣子。在母親的提醒下,小峰叫了聲“老師”,又鞠了一躬。王立軍伸出胳膊,一把將他摟在懷里。
“別聽他們的,他們都瞎說,咱不是那種病。”